法国梧桐小道

那天，在电视上听到一句话：人生永远是在回忆童年。我不敢保证和电视上说的一字不差，但大意是不错的。它触动了我的敏感神经，我在80岁时，回顾此前的生活、学习、写作、工作历程，似乎还真与此话相符。

譬如说，我特别喜欢在法国梧桐树夹道的路下走。它常常令我遐思无限，心情愉悦，且常常与已流逝过的愉快的中学、大学生活相关联。

今晨，早8点25分，我结束了每日的晨练；一套八段锦、一套五禽戏、外加三分钟的古筝伴奏古典舞《梁祝》。正好30分钟。觉得余兴未尽，趁着这五月初的艳阳明媚，特别是它透过林荫树洒下斑驳的光的影，便不由自主地又走上政法北校区那沿着一号教学楼的林荫道走向操场。那正是法国梧桐夹道的林荫道。1981年2月我刚调到西北政法学院人事处报到时，一眼吸引了我的，使我忍不住立定了脚跟，几乎连呼吸都想屏住去观赏，去享受的正是这一号教学楼前的法国梧桐林荫道。我觉得它才代表了“阿卡捷米”（学院）。这是古希腊语的音译，原意有时译作“彩色廊柱”，意译即为“学院”。它是苏格拉底第一个办起的西方学院，称为“学院”，也因为其自由讨论式的教学方法而得名。中文翻译为“习明那尔”，无论你读的是哪种外语：俄语、英语、法语、德语……它们的发音就是这样，因为它源于古希腊语。外语我仅熟悉俄语，“семинар”（课堂讨论）。这种课堂讨论因苏格拉底最先办学的地方是借用一座运动场，他提倡辩论式教学法，他作为导师讲述了自己观点后，允许学生与之辩论，于是学生们环绕运动场的彩色廊柱而坐着听其讲课，也在听讲中随时依廊柱站起发问或与之辩论。这便形成西方最早的学院教学方法，希腊语发音为“习明那尔”。以后，所有近代以来的大学教育均倡导这种讨论式或辩论式教学方法。“习明那尔”一词便作为大学教学方法之一种在世界各国通用。看到了法国梧桐夹道的林荫道，我便回忆起1981年我初调至政法学院任教时，每日凌晨会见到79、80、81、82级大学生立于树下苦读或三、五好友讨论学术知识，有的腋下还夹着好几本书。冬日，当我晨练时路灯尚未熄，还有同学裹着长长的军色大衣，在雪地中，选择靠近灯光的一棵法国梧桐树半依半借助灯光出声地读外语、读教材、读……，总之，听着那朗读声，我觉得是我最爱听的声音。我那时才40多岁，能跑动，我尽力地要在半小时内结束我的晨练，之后再开始我全日的工作。所以，我特别喜爱那法国梧桐树的林荫道。它让我脑中留下三十多年前的没有功利主义铜臭味的纯真的“学院教育”。那时的人，那时的学生，那时的老师……

如今，我已是80岁的老人，但我常忘了年龄，我仍喜欢讨论式的教学方法，我喜欢与老师（志同道合者）、学生（真喜欢读书者、渴求知识者）在法国梧桐树下的林荫道擦肩而过，听他们的朗读声，无论是中文或外文的朗读声；我也喜欢听他们在法国梧桐树下探讨学术问题的讨论声，那怕是只言片语。但是，不知是我老了，还是风气变了，这种我喜爱的声音愈来愈少听到了。回来吧！我喜爱的学院式的声音！

冯卓慧

                                                   2017年5月16日上午